《太后與我》,是真是假?

近兩個星期我在埋頭埋腦讀一本新書《太后與我》(原作擬名《穢亂清宮》),作者是埃蒙德·巴恪思爵士。書中巴恪思自言是同性戀者,自稱曾是慈禧太后的情人,曾經與慈禧、太監、皇族、伶人發生性行為。書中不乏同性、異性的性愛場面,用詞露骨,絕不下於十九世紀的法國色情文學,而當中最引人著目的自然是作者和慈禧性史的一段。這裡我就節錄一段,受不了性愛描述的書友,請跳過以下一段。

接著,她以象牙扇柄敲打我的臀部六七記,劈啪作響。我的性慾依然不減,她粗魯地說道:「現在你可以肏我,可是臨走身子時候,你言語一聲,我願你把巧子拔出,往我嘴一擱,我好把精咽了,得以養神。」(奧斯卡·王爾德曾言,男人精子吞咽下去於身有益,不知他何處聽來!)

我自然聽命。拜春藥之賜,這一番行事着實長得厲害。我快美已極,猜太后亦如是。她的高潮與我同步,不過我照她吩咐,得以在她口中射精。『酸不積的』她道。

「抱歉,太后。」

「無需道歉。我喜歡,就好這酸味。」

此時已至午夜,她傳李進來。李顯然便候在左近,多少聽得到我們的動靜。無疑,我二人的交合成敗與否,他身負其責。

好痛快,」她道:「現將侯爵帶出去吧,但四時再召他進來。我要給他官晉一級,從三等侯爵升為二等侯爵,賜三眼花翎,以資紀念我們的相會。這會兒退下吧,我小睡片刻。」

李十分興奮:「作臉,爭氣;我從未見過老祖宗如此滿意。」《太后與我》頁116-117

這裡有必要說明。節錄中粗黑的字句,是作者巴恪思原著中直接引用的。這部書基本上是用英文寫成,當中除混雜了法語,還用了相當多中文原文。而所用的中文字句除了性愛用詞,還有人名、地名、朝廷用語和典故。這是此書有趣的地方,亦同時反映出巴恪思的中文水平,不論用當時人或現代人的標準來說,都是相當高的。或許內容、文詞實在太露骨,此書的中文版是封了膠袋,被列為三級刊物發售。歷史類書有這樣的待遇可算是史無前例!

我愛讀歷史八卦,一知道有這本書就立刻買來看。當然一邊讀一邊會想,這本書裡的內容,究意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的?其實此書最初的編者賀普利(巴恪思口述,由他整理而成書)早在一九四六年的編後記中就指出,書中應該是有做假的地方。即便如此,他覺得書中的資料或許有些是真實的,對將來研究清史或許會有幫助。因此當時他將原稿副本分送至倫敦、巴黎和美國四間大學的圖書館收藏,留給後世研究之用。現在將它出版,除了是因為它潛在的歷史研究價值,還因為它即使作為一部文學作品,也是相當引人入勝。

巴恪思與慈禧的性事,以及跟慈禧有關的種種經歴都是駭人聽聞,實在很難令人相信確有其事。此後我又讀了一系列相關的書籍(見文章最末),我個人判斷書中情節不少是作者虛構的。我相信作者親身見過慈禧,不過說慈禧可以出宮私訪同性戀澡堂(第六章「浴室裡的不速之客」)、為退休太監驅鬼(第十四章「魔鬼伏身的太監」、讓作者巴恪思參與占卜會(第十二章「術士之能」)等,這實在是太妙想天開了,當中亦有一些不太合乎邏輯的地方。至於作者與慈禧的情事,據《宮女談往錄》的榮宮女所言,慈禧寢室裡是有侍寢當值的,寢室外也有侍女當值,即是說慈禧身邊無時無刻都有人。又據她所說,慈禧似乎是相當尊重宮廷傳統規矩的人。如果我們相信榮宮女所言,那麼巴恪思所說他跟慈禧的事是絕不可能發生的。巴恪思說他當時曾被慈禧封為侯爺,其實只要翻一翻清朝的檔案,就可以知是真是假,不過我們一般讀者就沒有這個機會了。出於好奇,又手頭上剛好有資料,我對書裡其中一章(第十八章「被玷污的陵墓」)做了些少考證。由此,我想大概可以推斷出巴恪思虛構的手法和程度。

關於重殮慈禧

一九二八年清東陵被軍閥孫殿英掠劫,同年八月滿清皇族派了代表去清東陵善後,重殮了慈禧和乾隆。巴恪思說當時他亦有受邀一同前往參與這次重殮的工作。巴恪思在見到慈禧遺體時的描述是這樣的:

走近禮堂,我們看到,烈日之下,小路上有一具矮小的遺體,完全赤祼,扭曲變形,極其可怕,令人震驚詫異,以至於無辭以置之,無筆可描述之。我們匆忙向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躺在我們眼前的,是統治中國近五十年的偉大的女君主,我的高雅的女主人。她曾給予我無比的恩寵,埃塞克斯、波特金和費爾森都會羨驀。她烏黑閃說的頭髮駭人地散亂著,面孔扭曲慘白,但是仍可辨認出熟悉的特徵,和我二十年之前最後一次見到她一樣,當時她穿著壽袍;她的嘴大張着,形成恐怖的笑容;眼睛半睜,蒙着淺黄的翳;左腹的顏色與身體其他部分不同,可能是受到袁的致命槍擊之後,內部出血。她曾經美麗的私處如此神聖,此刻卻蒙受大不敬,完全赤裸地暴露在我們面前。《太后與我》頁312

以下是徐廣源在《清皇陵地宮親探記》一書裡對重殮慈禧地宮的記述:

參與這次重殮的宗室成員和清朝遺臣,在他們的日記中都詳細記錄了重殮的經過。綜其梗概,大致如下:…… 地宫內寒氣襲人,遍地是霉爛的絲織物,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金漆外椁已被拆散,椁蓋被扔在了地宮的西北角。內棺在棺床下側立著。仰放的椁蓋上蓋著一塊木板,掀開一看,下面原來是慈禧的遺體。遺體俯伏在椁蓋上,頭朝北,腳朝南,臉朝下,左手反搭在後背上。頭髮散而不亂,髮根處還扎著紅頭繩。上身裸露,下身穿著褲子。一隻腳穿著白袜子,另一隻腳赤著,袜子扔在了一旁。皮肉貼在了骨頭上。屍身上有許多拳頭大小的斑痕,似青似褐,由於地宫潮濕,通風不暢,屍體又在棺外暴露40餘天,因發霉長了許多白毛。耆齡命旗婦用一塊黄綢子將慈禧遺體蓋上。《清皇陵地宮親探記》頁88

一經對比,就會發現巴恪思是想像力或幻想力是十分豐富的,他對場景的描寫是相當具戲劇性的。

巴恪思又有提及乾隆裕陵的情況:

我們穿過三重院落,到達寶城,它已被炸開。棺槨被砍成碎片,乾隆及太后、九個妃子合葬於一個巨大的棺槨,現在他們都躺在小道之上,連內衣也被掠走,骨骸外露,蜷曲堆積,亂作一團。《太后與我》頁309-310

而據徐廣源在《清皇陵地宮親探記》裡所說,乾隆帝及其兩后、三妃的確同葬一陵,卻非同葬一棺槨內。只是裕陵地宮被盜後,骸骨散亂,除了孝儀皇后遺體完好外,其餘骸骨碎片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了。於是在一九二八年重殮時,只好將分不清的骸骨同葬一槨:

8月30日(農曆七月十六日),正式重殮裕陵地宮遺骨。但如何盛殮,眾人各持己見。有人主張每具遺骨用黄綢束裹,各殮一棺;有人主張回天津向溥儀請旬旨,再做決定;還有人主張后妃單殮一棺。各種意見相持不下,最後耆齡說道:「奉安在一地宫,是謂同穴,既同穴矣,何不可同棺?」大家誰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所以便同意了耆齡的主張…… 一口棺內裝殮一帝、一后、三妃,不僅在清代絕無二例,而且整個中國歷史上也屬於空前絕後。《清皇陵地宮親探記》頁33

由此可見,似乎巴恪思並沒有參與一九二八年的重殮;即使他有隨隊前往,似乎也不清楚陵墓內的狀況。

巴恪思還描述了同治、咸豐、乾隆愛子端慧太子及香妃遺體的狀況,就好像既然說到了皇家陵寢,就非得要將所有東陵內的皇帝都說一說,即使實際上他根本沒有見過或去過。寫到端慧太子,他說「我們面前躺著一個大約十四歲的漂亮男孩。令人奇怪的是,他似乎並未死去。其面色如象牙,兩眼圓睜,似乎在質問入侵者:『汝係何人,擾我清靜?』」(頁311)寫到同治的遺體,就說「支離破碎,頭骨分離。軀幹骨脆弱易碎,若是抬起他,整個遺體都會瓦解。胳膊、腿都已遺失。我想,強盜們發墓室之中除了葬服之外,全無值錢之物,於是在他的遺體上報復,惡意劈砍。不過我並未看到尖銳器物留下的新痕跡。」(頁313)不過有一些小事,巴恪思倒是說對了的:溥侗參與了這次重殮、順治孝陵未被侵擾、康熙景陵被水淹浸。只是對比起他那些虛構的情節,這一點點的正確性實在是微不足道。

巴恪思又寫道:

我們頗為費勁地找來一片蓆子,蓋住太后的私處,避免俗眾觀看。墓室裡洗劫一空。所有她所喜歡的古玩、擺設,包括她特別鍾愛的著名的翡翠白菜(現在屬於宋美齡),無一倖免。《太后與我》頁313

關於慈禧屍身在烈日下任由群眾圍觀上面已經證明是虛構的。至於那翡翠白菜,在《愛月軒筆記》(傳作者是李蓮英的侄兒)關於慈禧葬寶裡確是有提及的。不過在趙德洵《清孝欽后陵寢史料》中就沒有提及。《愛月軒筆記》的真實性尚待考證,我這裡只想指出,大概巴恪思是有參考或聽聞過《愛月軒筆記》,否則也不會提到翡翠白菜。總觀他在這一章裡寫的內容,可以這樣理解:東陵被劫、重殮慈禧和乾隆是真的,但所有細節都是虛構的。由此我推想巴恪思並未親身隨隊前往東陵,他這一章所寫的,不過是當時的報章消息、謠言或有關人士的筆記及他個人想象的大集成。我們可以說,他在這一章所寫的是當時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對盜陵、重殮事件的八卦,卻不是盜陵、重殮的實在情況。若由此章情況推論,或許書中慈禧太后種種離經叛道的作為,就是當時人對慈禧太后的八卦及巴恪思個人對慈禧幻想的大集成。

晚清同性戀狀況

若果書內關於慈禧太后的一切都是謊言,那麼此書還有甚麼歷史價值呢?我個人覺得,關於慈禧的一部分雖然最吸引人們的眼球,不過最精采、甚或是最貼近當時社會實情的,或許是當中關於男同性戀的種種描述。巴恪思指名道姓,當時很多旗人、太監都有斷袖之癖,如恭親王溥偉、慶親王奕劻、李蓮英、大學士榮慶等。撇開書中各歷史人物是否同性戀者這個問題不談,單是巴恪思對當時同性戀妓院、澡堂的經營運作情況及同性戀行為的實際操作,從他的文字上看來,我覺得是假不了。這些題目,沒有親身經歷是很難寫得那麼仔細。要知道中國文化向來對斷袖之癖都沒有特別反對,對比起西方社會,中國社會在這方面是相當寬容的。文人間斷袖之誼歷朝都有,清朝貴族、旗人間流行此風也不是甚麼怪事。至於太監,基於生理及心理上的殘障,同姓間互相慰藉亦能理解。當然我沒有資料可以作考證,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裡就節錄一段,就在第一章一開始,巴恪思詳細寫出同性戀妓院各種服務和收費,甚有趣的。原文太長,這裡只節錄一部分。

那載穆接著向我解釋了價目:與男娼單次性交要30兩銀子,二人各行事一次45兩;「品簫(簫者,男性生殖器也)」多付10兩;由男娼行口交為15兩,嫖客舔男妓的肛、陰部及會陰,這叫「玫瑰葉」(此處稱「桂葉」),為30兩;若客人要求男娼舐其陽具及肛部,則需付45兩。客人如若性慾萎靡,需外物刺激,可「棒笞」。由男妓行笞,資費視笞的輕重而定……設若嫖客意欲棒擊男娼,必須多付45兩,作為對其皮開肉綻的安撫……男妓的巧子(陰莖)、蛋子(睪丸)、肛門、會陰,皆細細塗了香料,不消說,更是收拾得異常清潔……《太后與我》頁40-41

至於澡堂的收費:

客人通常的費用是一次10兩銀子,若是客人自行雲雨之事,加25兩。如上所述,浴室男妓的服務另行收費。若三人行事,費用增至40兩,每方各付三分之一,而恭親王總是為其太監支付。《太后與我》頁142-143

至於男同性戀者之間的實際操作方法、花式,以及人獸行事之奇聞,由於內容實在過於出位,或會令人反感,諸位好奇或有興趣的,就自己找這本書讀一讀吧。單這一部分,我大開眼界了。所以我說,即使這本書關於歴史人物的部分全都是虛構也不打緊,絕對無損閱讀的趣味,當然,若書友對同性戀反感就不要看了。

關於《太后與我》一書,我就寫到這裡。最後值得一讚的是中文版的譯者王笑歌女士。我約略翻過英文版(買了回來,還沒有仔細看一遍),要將英文,特別是對白翻譯成通順、文雅而又帶點文言味道的文字著實不容易。單是翻譯書裡開篇的一首「詩」,我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以下錄出英文原文及王女士的翻譯,供大家欣賞。

To Kuei Hua, My Own Cassia Flower

Fain were I to see thine adorable name at the inception of these pages; for thou art of them “the only begetter” and they owe to thee the pythian inspiration, written as they are from first to last in deathless love of thee; though much is alien from thy precious environment and from our blessed association sundered alas! too soon; yet is nothing herein separable from my sempiternal devotion toward thy darling self; thou who art the climax and the crown of my waking and dreaming imaginings, thou that even today, when the light of the windows is darkened and the clouds return after the rain, still stirrest immortal longings in me; scarce other than in days of our vanity, two score and three years ago. “Gilding old age with the afterglow of youth.”

Stands the dark gate of Death; then a light; then thy face!
O! heart of my heart! to enclose thee again! –
By Buddha’s dear grace!

30.VI.43

致桂花吾卿

鎸卿芳名,於玆耑緒,欣然命筆,字字句句。
靈感泉湧,載馳載軀,自始至終,相思所聚。
往事難追,逝者如斯!魂牽夢縈,暮想朝思。
夜色襲人,雨歇雲臨,心意難平,思君憶君。
其深其切,四十三年,繾綣之情,無日或遷。
垂垂老去,盛年難再,逥光寫影,餘暉猶在。
我軀彌留,卿顏如昔,天佑此情,綿綿無絕。

1943年6月30日